淄博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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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博日报:十年诉讼,他给刘连仁当翻译

——记淄博一中日籍校友、日中友协会员山下辉明

田 岚


  说起我国山东籍二战劳工刘连仁,读者大概不会陌生。刘连仁,山东省高密县农民,1944年秋被侵华日军掳至青岛港,与800余名山东汉子同船押往日本做苦力,时年32岁。1945年7月底,在北海道昭和矿业所挖了近一年煤的刘连仁,不堪每天16小时钻煤却不得温饱,还经常挨监工打骂的非人生活,于一深夜逃出,奔向远方的大山。可怜的刘连仁哪里想得到,仅半个月后日本就投降了,而他却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开始了长达13年的“野人”生活!他宿山洞、食野果、穿树皮,直至1958年被进山猎人发现才重返人间。同年春,刘连仁回到祖国。后来,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先后接见了他。
  说起刘连仁打官司,知道的人就更多了。1995年至2005年,刘连仁诉日本政府并要求赔偿的案子,打了整整10年,中日多家媒体跟踪报道,一批自发组团为刘连仁提供法律援助的日本律师,也渐为中国人所熟知。
  其实,在刘连仁身边,还有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便是10年诉讼中担负语言桥梁之任的翻译——山下辉明先生。
  关于山下辉明,2004年出版的一本名为《“野人”刘连仁》的书里有所记述,说他是日本遗孤,从小被博山一对铁路工人夫妇收养,回日后不忘养育之恩,年年回来看望养父母云云。不知作者所述何据?不仅不属实,连山下先生的名字都写错了,错写成山下明辉。如果说与事实还沾一点点边的话,那就是博山这个地名——  山东省淄博市博山区,山下辉明是在这个小山城长大的。
  2009年10月18日,63岁的山下辉明回到博山,回到他和弟弟读初中、高中的淄博市第一中学,参加母校建校85周年庆典活动。同为校友,山下学兄接受了我的采访。


二   


  山下辉明不是遗孤,他的父亲山下良平先生,学电气出身,1940年被公司派到济南做铁路工程师。余闲,山下良平跟一位开诊所的日本医师学医,其间与济南一护士姑娘相恋成婚。1945年日本投降,他没有回国,依从他的中国妻子留了下来。解放初期,山下夫妇携两个幼小的儿子来到博山,以开诊所为生,其长子便是山下辉明。定居博山后,辉明又有了小弟小妹,四兄妹皆随母姓,姓赵,1965年返日后改随父姓。
  “那时我叫赵辉明。”山下一家在博山生活了15年,兄妹几个在这里读小学、初中、高中,齐鲁文化深深地影响了他们。受淄博一中几位老师的影响,山下兄妹都热爱中国古典文学。山下辉明回日本上大学后,所学虽是工科,但中国古典文学却给予他极大的滋养,对他的翻译事业助益无穷。大弟辉彦本科、研究生、博士专业都是中国古典文学,学成后在大学教中国古典文学,现为庆应大学终身教授。小妹辉代大学所学专业也是中国文学,毕业后成为日本国际电台中文广播的记者。山下辉明两个女儿上大学时所选专业还是中国文学,现在都在从事日中经贸工作。
  1965年举家返日时,山下已是19岁的青年,真是难舍难分。在他心里,绵亘着巍巍泰岳、奔腾着滔滔黄河的齐鲁大地才是故土;群峦环抱、孝水穿城的博山才是家乡。从小到大,他深知日本侵略军带给中国人民怎样的灾难,但饱受灾难的中国人,不曾对他和他的一家另眼相待,邻里的友善、同学的情谊、师长的关爱,这份伴他长大的珍贵记忆温暖难忘。
  初到日本,山下就报名加入了日中友好协会。此后的岁月里,他以友协会员的身份参加了许多增进日中友好的活动和工作,其中,投入精力最大、奉献时间最多的,就是无偿为刘连仁老人当翻译。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刘连仁一个人的事,是四五万掳日劳工对那场让他们饱受摧残的罪恶战争和战争发动者的控诉。虽然它迟延了太久,虽然多数劳工已不在人世。
  “机缘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山下说:“1958年,我正在博山区西寺小学读6年级,刘连仁被掳日本14年九死一生回到祖国的传奇传遍全中国,而他的家乡高密县隶属与淄博市相邻的潍坊市,我和同学们都特别关注。通过收音机,我一次次收听了他的悲惨遭遇,对他充满同情和敬佩,敬佩他不屈的意志、顽强的生命。哪想到,38年后,我会与刘连仁并肩坐在东京的法庭上,我给老人当翻译。”
  山下有自己的公司,公司业务之外,他兼做翻译,是日本业内有名的汉语同声翻译。多年来,他经常应邀为中国各级各界访日团体服务,深得好评。交流中,中国的领导、学者们讲话时喜欢引用古诗句、成语、歇后语等,有的还现场赋诗,山下不仅准确翻译,且不失诗之韵味和情趣,引起日方很好的反响。他说:这都得益于青少年时期在中国打下的汉语、古汉语基础,得益于中国悠久历史和丰厚文化的熏陶。我的公司事务繁忙,为什么不放弃翻译工作?因为我的母语是汉语,我的故乡是中国,这份感情不思量自难忘,割舍不下。
  1996年夏,于一年之前提起诉讼的刘连仁在儿子刘焕新的陪同下来到东京,要求被告日本政府公开道歉并给予赔偿。老人84岁了,耳背,又是一口浓重的高密乡音,说话还有些含混不清,日本律师团接连请来的几个翻译都听不懂他说什么,交流困难,诉讼无法进行,直至通过日中友协请来山下辉明,问题才得以解决。山下不仅听得懂老人的乡音,还表示义务翻译分文不取。
  刘焕新是刘连仁惟一的儿子,父亲被掳日本时他尚在母亲腹中。此次,我电话采访了他,他对山下先生充满感激:“他很让我们感动!1996年夏和1998年夏,先后一个多月的时间,父亲多次出庭东京地方法院,山下先生相伴始终,天天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放弃回家也放下公司的生意,为的是详尽了解案情,以便法庭陈述,而他的家和公司就在东京。”
  日本政府不承认强掳劳工的史实,法庭上的控辩质证过程紧张激烈,比如1998年的一次开庭,3位代表日本政府出庭的法务省官员,竟当庭提出100多个问题要刘连仁老人回答,86岁的老人如何一一作答?以致法庭不得不当日下午继续开庭。整个诉讼中,山下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出色的翻译水平,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诉讼间隙,他还陪同刘连仁父子出席记者招待会、律师团报告会、反战论坛演讲会、战后赔偿讨论会和支援诉讼签名等活动,并陪同到电视台接受访问,控诉日军的侵华暴行。电视访谈全程直播,右翼分子打电话到电视台表示抗议,要求终止访谈。山下闻知,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直至结束。2001年7月,这起备受关注的二战劳工案一审胜诉,东京地方法院判日本政府赔偿刘连仁2000万日元。遗憾的是,刘连仁老人已于2000年9月辞世,未能等到这一天。更为遗憾的是,日本政府不服判决提出了上诉。2005年,这场耗时10年的跨国官司,终以东京高等法院推翻一审判决驳回原告诉求而结案。
  山下说:终审虽然败诉,但日中律师都认为一审胜诉就是胜利,因为此前所有的中国劳工案都是初审即败。这次一审胜诉,成为此类案件的分水岭,说明法院开始正视本国侵华史,并据史作出了令政府担责的判决。更为重要的是,此案在日本影响很大,各大媒体都跟踪报道。在这长达10年的艰难诉讼中,刘连仁老人作为数万被掳劳工的代表,作为日本侵华战争的受害人和见证人,已通过媒体将他屈辱悲惨的经历详告日本国民,这个再现历史的过程比诉讼本身更有意义。
                           


  山下辉明为母校校庆而来,赠送母校三样礼物,其中一样是给校图书馆的两本书,两本史料价值很高的日版历史读本:《华北地理》合订本及《满洲事变历史读本》。
  在淄博一中日语教师魏伟伟的帮助下,我翻阅了这两本书,对山下的赠书之举顿生敬意。《华北地理》为出版于1941年至1943年的大16开硬皮合订本,很厚,计15期,是日本侵华时期研究华北地理、交通、资源、物产、文化、民俗等方面内容的期刊,仅图片就有上千幅之多。一个国家为研究并掠夺所占国的某地区而专门出版期刊,世所罕见。我无法知晓这份刊物的创刊、停刊时间,但我知道日军在华北实施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就发生在1938年至1943年的5年间。《满洲事变历史读本》出版于1988年,以文图记载了日军侵略我东北、华北乃至全中国的幕幕史实。满洲事变,即1928年6月日本关东军制造的炸死奉系军阀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1988年,为“纪念”“事变”60周年,日本出版了这本书。这本大16开的厚书,无论对日本读者还是中国读者,都是一本真实的日军侵华暴行录。80多年前,日军为达到控制东北进而鲸吞中国的目的,先是制造了“皇姑屯事件”,之后是“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等等,使中华民族陷入空前的战争灾难。书中,有日军亲历者的回忆,也有日本学者对那场战争的反思,还有300余张摄于1928年至1940年的种种事件的图片和战场图片,图片留下了日军在沈阳、锦州、齐齐哈尔、长城、塘沽以及广大华北地区的暴行,如东北抗日联军领导人杨靖宇惨遭杀害的场面,河北省阜平县罗峪村妇救会主任刘辉梅被剥光衣服先辱后杀的场面等等,惨不忍睹,令人发指。这些图片的拍摄者不可能是日军以外的人,它们正是暴行的实施者给自己留下的罪证。
  捐赠仪式上,山下辉明将两本书郑重交给淄博一中校长陈贞凯,他说:“日本右翼不肯面对那场由日本政府发动的侵华战争以及一个个血腥事件,两本书中的战时记载和大量图片便是铁证。具有特别意义的是,这些罪证的提供者是侵华日军亲历者,两书的出版者是日本的出版社。这是父亲生前所藏,将它们赠给母校图书馆,比存在我们手里更有价值。”
   山下送给母校的另两样礼物是85棵樱花树和一幅日本绘画《鲤鱼跳龙门》,他祝愿85华诞的母校美如樱园,寄望一届届校友如鲤鱼一般跳过学业、事业的龙门。
  多年来,山下还关注着故乡的教育。20世纪90年代,他捐赠淄博师范学校100多支口风琴、十多台手风琴,还将口风琴的发明人、东京音乐大学教授大场善一和日本手风琴演奏家贞野泰治请来授课,淄博师范学校因此组建起口风琴演奏团。口风琴价格便宜又便捷轻巧,在日本是一种普及到小学生的乐器,孩子们把它放在书包里背着上学,解决了键盘乐器进教室问题。那几年,淄博师范口风琴演奏团很是红火,曾应邀到北京音乐厅演奏,曾上过央视“第二起跑线”节目。山下还把日本的美术教育引入淄博,他牵线搭桥,使博山石炭坞小学与日本冈山市一小学结成友好学校。山下是生意人,但他出资出力做这些事并没有生意上的回报,他就是想将好的音乐美术教育引入他视作故乡的淄博。 饮其流者怀其源,情牵故土相往还。多年来,工作的原因,山下经常往返两国间。无论在哪里,身为日中友协的一员,他都竭诚为日中友好尽心尽力。他做了许多事,接受采访还是第一次。他感慨:故土,故交,母校,恩师,无不在怀念中!他将小时候所学《24节气歌》背给我听: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种二暑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这正是:颜山脚下儿时欢,东瀛沧桑世事迁。星辉月明梦故土,最是校园书声暖。    


(注:博山城依山傍水,山即颜山,河为孝妇河。)  

 



1964年夏,山下辉明(后左)于淄博一中高中毕业时与同学合影


多年前,山下辉明(后左)及大弟山下辉彦、小妹山下辉代与父母在一起


山下辉明以翻译的身份陪明刘连仁和律师等人步入东京地方法院的法庭


在法庭审判现场


山下辉明在司书记陪同下参观学校校史馆